聯經重版序(二○二五年)
歲月如水之流,一去不回,乙巳之春,不經不覺我已到了九十高齡,雖云身體粗健,但自己深知霞彩滿天也只是黃昏的夕照。日前,為答中大文學院長唐小兵教授之清囑,我寫了一幅「但知青春喚不回,不信青史盡成灰」的書法贈他。熟悉于右任之詩者,當知我是把于老之名詩改了二字,于右老之詩豪情萬丈,原詩首句是「不信青春喚不回」。我保留了原詩的第二句,多少表達我深信自己一生的書寫有今生也有來世。
我一生與書寫結下不解之緣,自一九五七年臺灣大學畢業,進入政大政治研究所,書寫就成為我生活的重要部分。在我過去七十年的書寫中,不計未成書的中、英文字,我先後已出版二十餘本書,不論這些書的價值,每一本書都是我傾心傾力之作。我的書寫可分三類,一是學術類 ,二是時(政)論類 ,三是藝術類(包括散文與書法)。學術類是我一生書寫的中心,也是我的志業所在,根本上是出於一種求「真」的欲念;時(政)論類的書寫是基於我作為一知識人的責任感,根本上是出於一種求「善」的欲念;至於藝術類的書寫則是抒發胸臆、舒展情懷,最有個己性之作,根本上是出於一種求「美」的欲念。
說到我的藝術類書寫,最有代表性的文學散文是我的三本「語絲」,即《劍橋語絲》、《海德堡語絲》與《敦煌語絲》。《劍橋語絲》與《海德堡語絲》先後在一九七七年與一九八六年分別由臺灣商務印書館與聯合報出版問世。這二本散文集都是我在香港中文大學獲得二次長假,在英國劍橋大學及德國海德堡大學研究、講學之餘,就我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寫成的一篇篇散文。二○○四年我自香港中文大學退休,開始了我一生中的長假。二○○七年更有了二次故土神州之行,一是回到六十年未回的原鄉──天台,一是去了「終生應該一到」的沙漠藝都──敦煌。返港後,寫了〈歸去來兮,天台〉及〈敦煌語絲〉二個長篇。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的林道群先生在二○○八年即以此二長篇,再加上我一九八五年所寫〈最難忘情是山水〉的長篇(最早在《聯合報》刊出)合成為「敦煌語絲」之名問世。自此,「語絲」三姊妹風行於華文世界,有多個版本。二○二四年,香港中華書局,經我授權,為三本「語絲」出了精美的一套三冊的最後版本。我為此寫了一篇近五千字的〈談我三本「語絲」的今生來世〉。
書有自己的生命,一旦成書後,書就獨立於作者之外,有了自己的生命歷程;三本「語絲」問世迄今,《劍橋語絲》已四十八年、《海德堡語絲》已三十九年,《敦煌語絲》也有二十年了。「語絲」的讀者橫跨幾個世代,三本「語絲」真是有幸,這三姊妹幾乎在每個世代都有知音之人,在此,我禁不住選述三輩人(我的長輩,同輩與較我年輕一輩)對我「語絲」說的知音之語以與讀者共享。上世紀七○年代,《劍橋語絲》尚未成書問世而只有在《聯合報》及《中國時報》發表的幾個單篇,臺灣文化界名士張佛千先生(曾任臺灣新聞處長,我並不認識,之後,我與佛千先生曾有一面之緣)給我一信,信中說:「……您寫劍橋,文筆好到使我不想親身去看劍橋,而願意『讀遊』,……對於大作,翦置案上,句句皆美,選摘為難,這真是最精美的散文詩,遠逾徐志摩、聞一多諸人之作,自有新文學以來所未有也。」
二○二二年,以文學評論著名的黃維樑教授在他的《文學家之徑》一書中,指《劍橋語絲》中的一些細膩的書寫體現的是我的「陽陰美學」,是傲立散文界的一種獨特文體;並稱我是學術界、藝術界、教育界的一種「金光燦爛」的「稀有金屬」。坦白說,讀到張佛千先生的推美,我是很有些醉意的,而年輕我一輩的黃維樑教授的評語,則令我怦然心動,但是使我感動不已的是老輩史學名家牟潤孫教授對我的肯許與揄揚。應該是一九八五年吧,那時我是香港中文大學的新亞書院院長,而牟潤孫先生則是中大退休多年的歷史學系講座教授,牟先生在一九八五年七月四日給我一信,信中說:「耀基院長先生:在《明報月刊》得讀大作〈最難忘情是山水〉,為之傾倒,真當代第一文情並茂之作也。予唯有欽慕,而絕無此才力成此類名世之佳製……今午果奉到惠賜之專著《劍橋語絲》,欣感曷勝,真不啻拱璧之錫矣,今世才人難得,才人而兼學者尤為難得,兄以社會學家而兼為才氣洋溢之文人。弟年已七十有八,尚首次見之,故欽佩之情,殊非言語所能形容。平生不妄許人,亦無所求於先生,諒必不以為弟貢諛辭也。」牟潤老寫此信時,已是望八之齡,歲月匆匆,牟老早已仙歸道山,而我竟亦已到了九十之年,重讀牟老舊信,已有隔世之感,但我總希望後世讀「語絲」之人,可以知有牟潤孫這樣老輩學者的不可及的識見與襟懷。
誠然,最令我歡然有喜的是散文家董橋對我「語絲」散文的品題,他對我的散文有特別的偏愛,他在一篇〈「語絲」的語絲〉中品題我的散文為「金體文」,他評「金體文」時說:「這是文學的神韻,是社會學的視野,是文化的倒影,更是歷史多情的呢喃,都在金耀基的胸中和筆底。」實在說,《海德堡語絲》中的十篇「金體文」都是被董橋的快信激勵催促寫就的,那時他是《明報月刊》的主編,這是我之所以視董橋為「金體文」的第一知音。之後,我讀到梁錫華(佳蘿)在 一個「遊記文學」的會議中一篇評論我的《海德堡語絲》的論文。梁錫華是徐志摩專家,也是比較文學的教授,他顯然是一個喜歡「金體文」的人。他說:「『金體文』可誦,有文士德性、哲人頭腦,且有行政高材的社會學家,……『金體文』往往給讀者以啟迪,又豈只松風明月、石上清泉而已。」最後,他在文中評《海德堡語絲》說:「處身在宏麗的文學殿堂,金氏書的金光,無疑會長期閃亮於遊記文學的一角,即使歲月無情,相信也難把它沖刷掩藏。」
毫無疑義,於我個人言,對我一生書寫,特別是學術書寫與藝術書寫(散文與書法)最使我有「知我」之感的是亡友史學大家余英時大兄(他長我五歲)。八年前,二○一七年三月,香港集古齋的趙東曉博士為我舉辦了一場「金耀基八十書法展」,這是我有生以來首個書法展,是年我八十二歲,英時大兄八十七歲,開幕式中,萬想不到在董建華先生致詞後,輪到主禮嘉賓董橋講話時,他從口袋中緩緩取出一紙,竟然是宣讀了余英時託他宣讀的一帖賀文:
「耀基兄的書法是他藝術人生的最圓滿的體現,卻一向為他的學術志業所掩蓋,退休以來十餘年間,書法竟成為他的生活中心,勤習之餘,卓然成家……藝術精神貫穿在耀基兄的全部生命之中,書法不過是其中的一環而已,事實上,以他的『語絲』為名的所有散文是藝術的化身,而且他在百萬言的學術論述中,也時時流露出藝術的光芒……。」
英時大兄對我的為人治學,特別是對「語絲」散文的毫不保留的讚許,非深知我、厚愛我者,不能有此文墨。我與英時大兄相知相交四十八年,是有緣,也是我一生中的幸事。二○二一年八月一日英時大兄駕鶴仙去,走進歷史,融入星空,我在蒼涼無語中,寫了〈有緣有幸同半世〉六千字長文追念一代史學大家余英時大兄。
聯經的陳逸華先生月前來信,表示《海德堡語絲》計畫重版,並要我寫一新序,這自然是令人高興的事,算來《聯合報》於一九八六年出版的《海德堡語絲》迄今已近四十年之久,在這四十年中,世界以及兩岸三地都已發生巨大變化,我的「書寫人生」則踵事增華,幾無日不在筆墨中上下求索。前面提到,我的散文集《海德堡語絲》亦早於二十年前與《劍橋語絲》、《敦煌語絲》分別在香港、大陸以「三姊妹」的姿態出現於華文天地,一九八六年《聯合報》出版《海德堡語絲》時,我是中年之人,而今二○二五年,我已是老年中的老人;我與當年《海德堡語絲》臺灣讀者睽違已經太久,趁這次重版的機會,我簡略地寫了這篇有關作者的人與書,是為新序。
二○二五年三月十四日於香港
自序(一九八六年)(節錄)
海德堡這個山水之城的美,德國大詩人歌德、荷德苓(Hölderlin)以及浪漫主義的名士早就歌讚不已,英國的端納更用彩筆畫下了他所捕捉到的印象。最妙的是馬克.吐溫,這位以幽默諷刺著名的美國文豪,常有驚世駭俗的奇筆。他對世界聞名的水都威尼斯竟然會這樣說:「這可以是一個美麗的城市,假如把它的水都抽乾了的話。」但當他在一八七八年抵海德堡時卻收起了一切辛辣嘲諷的字彙,竟然發出這般的讚美:「當你覺得白晝的海德堡──以及它的周圍──是美得不可能更美的了(the last possibility of the beautiful),可是在你見到了夜色裡的海德堡:像一條下墮的銀河,而邊界上燦如星群的車軌,那麼你就需要一些時間再下判斷了。」在我看來,馬克.吐溫對海城的夜色是誇大了,至少我相信,假如他有緣到香港的山頂,看過維多利亞港黃昏後珠光鑽色的奇景,他就真要落筆小心了。在海德堡時,吐溫還與當時在海大讀書的哈里斯(Frank Harris),乘木筏,險遊尼加河的上游,寫了不少真真假假的妙文。據說,這次神祕的木筏之旅的經驗,促發了他的幻想力,使他日後寫出了Huckleberry Finn的傳世之作。
馬克.吐溫不止讚海德堡,當他在德國北方初於漢堡上岸之際,已經愛上了這個國家。在佛蘭克福(Frankfurt)他致友人的信中說:「這片土地真是個樂園,多麼清潔的衣衫,多麼美好的面孔,多麼安詳的滿足,多麼繁榮,多麼自由,多麼了不起的政府。」吐溫走到哪裡,都稱讚德人的乾淨、德人的有禮。他特別覺得德國出名的六寸厚的「羽毛被」,最為精彩。在他眼中,甚至連德國一種叫Maikäfer的金甲蟲比美國的金甲蟲(June bug)也要「優越」些。(據我了解,他好像只抱怨過德文,認為那是一種「可怕的語文」!)我不知Maikäfer是否比June bug優越,也許牠們根本是不同屬類的昆蟲,說不上誰優越不優越,不過,我在瑪茲街睡的還是吐溫所說的那種六寸厚的「羽毛被」,又輕又軟,確是精彩。至於吐溫說德人愛乾淨、有禮數,也確是不算離譜。而這印象,絕不是從二次大戰後好萊塢所製的影片中所能得到的。當然,德國也不是《鏡花緣》中的君子國。我在南部烏凌姆(Ulm)時,就見過一個蠻不講禮、毫無文明的無賴漢,在他身上只會令人憶起納粹的醜態。一百多年後的今天,德國問題多多,已不是吐溫口中的「樂園」,其實,地上哪有樂園?不過,戰後的德國在一片戰火灰燼中迅速復興,到處見到文化的活力、自由的精神,確是一隻劫後重生的火鳳凰!
在海德堡近四個月,德國友人說,海德堡太美、太浪漫,不能代表德國,我就以海城為基地,作了幾次旅行。萊茵河之旅,不止欣賞到這條象徵德國的歷史之河的風光,更在萊茵河畔,看到波昂國會中民主運作的美景。柏林之旅,當然不能不看那道牆。由那道牆,想到柏林的閹割、德國的分裂,以是,也想到二次大戰,想到吹脹起來似巨人、脹破了原來是個小丑的希特勒。而由希特勒建造第三帝國的瘋狂之夢,不能不聯想到創造第二帝國的俾斯麥。真妙,在弗得里簫(Friedrichsruh)這個鐵血宰相的故居,竟然看不到半個人影。這一代的德國人在想些什麼?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他們對第三帝國的凶行敗德感到罪羞,他們要隔斷「政治的過去」。他們所喜愛的是自由,平平凡凡的自由,不再是那些吹噓大日耳曼的政治符號和價值。在德國之旅中,給我強烈印象的不止是德人對「政治的過去」的冷漠,也是他們對「文化的過去」的熱愛。在積極的現代化過程中,德人還緊緊地擁抱著傳統。歌德、席勒(Schiller)、海涅、貝多芬、巴哈、華格納、杜勒(Albrecht Dürer)依然親切地活在他們的心中,不論走到哪裡,都感到傳統的存在。真的,在我閒步走過的德國小城,特別是那些古老的大學城,最使人歡然有喜的便是「傳統」與「現代」細針密縫的有機結合了。我在給董橋的信上說:「我就是喜歡這種現代與傳統結合一起的地方:有歷史的通道,就不會飄浮;有時代的氣息,則知道你站在哪裡了!」
在海德堡,一直沉醉在秋山秋樹秋水裡,四季中,我最愛秋,在海城,過的是「踩著沙沙落葉的日子」,清冷中自有雅趣。在探盡海城之秋後,我曾有巴黎─日內瓦─佛萊堡(Freiburg)的「秋之旅」。秋太玲瓏、太脆弱,來時匆匆,去時匆匆。追秋的腳步到日內瓦時,竟遇到了瑞士第一次的初雪!說到雪景,我最難忘的自然是仙氣逼人的莫札特故鄉「薩爾斯堡(Salzburg)之冬」了。
每次從外地旅行回到海城的居處,就有「異鄉人」返「家」的快樂。在悠悠的鐘聲中,把我的所見、所思寫成一篇篇的「語絲」,真的,我記不起有哪一次沒有聽到古堡傳來中古的鐘聲!
海德堡大學六百週年(一九八六)的第一個月的十二日黃昏,我離開了這浪漫的山水之城。沒有說「別了」,我還沒有看盡它的美呢!其實,這個「永遠年輕、永遠美麗」的古城之美又怎能看得盡呢?特別是我二度海德堡之遊中,都未曾見到馬克‧吐溫所說「歐洲一景」的古堡煙火。是的,一九八五年的除夕,在瑪茲街三樓房東漢娜與霍夫岡的家裡,倒也欣賞到了海城萬家齊放煙火、爆竹的景趣。那夜,不知開了幾支香檳,不知喝了幾瓶「巴騰」的美酒,還不到七分醉意的歡愉氣氛裡,大家祝禱和平,並彼此深深祝福。在這個世界,誰能不需要一點祝福呢?
在海德堡時間不算久,但這個古大學城給予我比預想的多得多,一百多個寧謐的日子,不止讓我有時間靜靜讀書研究,還真正讓我有機會靜靜地思考。儘管這是我第二度到德國,但卻是我第一次「發現」德國。這裡收集的一篇篇語絲就是我捕捉的一鱗半爪的印象。誠然,這些印象都是主觀的、浮光掠影式的,我絕不敢說我了解德國。湯麥斯. 曼(Thomas Mann)說德人是真正匪夷所思的(Problematics),我實在看不透許多謎樣的事象。最妙的是我寫的都是德國的所見所思;但落墨之時,總不知不覺會聯想起萬里外的故國神州。有時,連自己都不知筆下多少寫的是德國、多少寫的是中國。中國越遠,就越會想起中國,文化的中國,山水的中國!我在整理《海德堡語絲》出版的文稿時,不由地把神州之遊的〈最難忘情是山水〉一文收錄在內,作為附篇。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日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