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爸媽留著一張照片,照片中站在蒙大拿平原上的人是我挪威裔的外婆,拍攝時間是她抵達美國之後不久。兄弟親朋圍在她身邊,一群人站在鐵絲圍籬前,荒涼的景色襯著他們的身影。他們出門打獵。我祖母手中拿著一把溫徹斯特步槍(Winchester rifle),鐵絲網上掛了一排兔子,搖搖晃晃。
小時候一看到這張照片我就念念不忘。每當我們到明尼蘇達的布雷納德(Brainerd)拜訪外婆,她總會烤餅乾,張羅感恩節大餐──我多少覺得有點難把我認識的外婆,跟照片上這位無畏的獵人聯想在一起。但我漸漸了解到,兩人確實是同一名女子──這位安靜但堅強的挪威女士,從烏勒佛斯(Ulefoss)的村子裡出發,前往克里斯蒂安城(Kristiania,今奧斯陸),然後搭上一艘航向美國的船。對她來說,蒙大拿(我母親的出生地)只是其中一站。
當時是一九一○年(我媽至今仍留著她母親隨身的那只行李箱,箱側貼滿了航程貼紙。大批挪威人、瑞典人、丹麥人與芬蘭人從他們的故鄉斯堪地那維亞前往美洲──有人稱之為「大遷徙」(Great Migration)──而安娜.卡爾松(Anna Carlson)只不過是這一大群人中的一名少女。將近二十年時間,超過四十五萬人來到美國。他們同心協力,永遠改變了美國與美國夢。美國將不再是同一個美國,美國夢也不再是同一個美國夢。
相較於別人,安娜.卡爾松在這段轉變中扮演的角色相當微不足道。但她這一路上卻展現出許多特質,而這些特質當年讓她的遠祖──諾斯維京人(Norsemen Vikings)成就了盛名,像是武勇與道德勇氣、決心與適應力、對家人始終不渝,以及堅守文化傳承──對安娜來說,路德會也包括在內。在我外婆家裡,地位能比前總統法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更高的人只有兩位,一是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一是發現美洲的維京探險家萊夫.埃里克森(Leif Erikson)。
其實,為了抵達預定目的地,她與萊夫都走過一段漫長的旅程。這段艱辛路途中,萊夫先是從挪威到格陵蘭,最後再抵達拉不拉多(Labrador)海岸的某個地方。至於本姓卡爾松的安娜.弗拉滕(Flaaten),則從烏勒佛斯經克里斯蒂安城抵達紐約,然後落腳愛荷華州的蘭辛(Lansing),與挪威親戚同住一個屋簷下。之後她動身前往蒙大拿,在當地與挪威同鄉卡爾斯滕.弗拉滕(Carsten Flaaten)結婚,婚後來到明尼亞波利斯(Minneapolis)。明尼亞波利斯堪稱當年斯堪地那維亞裔美國人的聖地,瑞典人、挪威人與零星的丹麥人和芬蘭人,來到熙熙攘攘的美國之後,選擇以明尼亞波利斯安身立命。我外婆在城裡的旅館業做女僕。她的旅途最後結束於明尼蘇達的布雷納德,鎮上住的幾乎都是瑞典裔與挪威裔美國人家庭。她住在小山崗頂一座小小的白色房子裡,屋前的斜坡非常適合讓孫子們滑雪橇。她在此拉拔了三個孩子長大(包括我媽媽),讓家人能齊聚一堂分享感恩節大餐。餐後自廚房端出的甜點蛋糕中間總插著一面迷你挪威國旗,提醒我們那是她的故鄉,而她的兄弟與其他家人仍然住在那裡。
接下來,你將讀到一本內容涵蓋好幾世紀的書,故事裡充滿史詩般的旅程與戰役、維京長體船與蒸汽船、深埋的寶藏與異教儀式,國王、王后、戰士與英雄。有人手握寶劍與戰斧,有人身邊擺的是犁和錐子,甚至有人只有一枝筆──也有人在蒙大拿平原拿著一把溫徹斯特步槍。不過,你很快就會發現有某條線索能串起這一切。這條線串起了我的外婆與親人,串起了她在上世紀初離開的那片土地,也串起了最早開墾那片土地的人。我們稱他們是「維京人」。這一切之間的關係不只是遺傳──遺傳只是DNA與生物學的偶然,這一切比偶然深刻太多。
這本書談的是一種心態,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做人處事,讓人在絕境中有所成就。這本書所談論的忠誠,不僅深入最細緻的人際關係,也深入至親旁鄰──這種關係有時令人費解,但身處嚴酷、無情的環境,生活在冰天雪地與深山野嶺中,也正是這種關係才讓生存有了可能──甚至是有了意義。
這是一種意願,願意冒險踏進全然的未知──像萊夫.埃里克森與我的外公外婆他們就深信在地平線的彼端,有自由與新家園等著他們。我稱這種特質為「維京魂」,而維京魂就是這本書的核心──書裡提到的人,他們踏上的旅途,以及他們留下的重要遺產。
自有斯堪地那維亞文化以來,維京魂的這些特色幾乎就成了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環節。當然,維京魂並非斯堪地那維亞人所獨有,更不是來到美國的斯堪地那維亞裔移民的專利。事實上,這些特質還不足以充分展現維京人的全貌,畢竟代代相傳的歷史與傳說,告訴人們他們更有肆意妄為、蠻橫殘忍的一面。然而,經過好幾個世紀,斯堪地那維亞人已經找到了將人類的這種才德發揮到極致的方法。許多歷史學家把維京人當成獨幕劇。他們用掠奪、用航海(包括最遠抵達北美洲的航程)對文明帶來自己的貢獻,接著走下歷史舞台,毫不戀棧。但本書要逆著航程走。根據維京史研究顯示,維京魂的典型特徵即使經歷了數個世紀至今仍形塑著你我的世界。
許多人犯了嚴重錯誤,堅信維京魂的關鍵遺產帶有種族歧視的色彩。納粹犯過這種錯誤(書裡我們會談到原因)的結果慘絕人寰,而新一代的極端新納粹主義分子也正在重蹈覆轍。其實,黑暗時代時諾斯人尚未形成單一種族,甚或是單一民族認同。他們的輪廓是以一種生活方式來勾勒,是以一種文化、精神氣質來描摹,而這樣的生活方式與氣質仍然牽動著今日世界,仍然有其意義。
……
維京魂的故事有許多支線劇情,縱橫交錯。
不久前,斯堪地那維亞人才提供了新的典範,告訴世人如何組織自己的政治經濟──以及如何面對一個多世紀以來最嚴重的一場病毒大流行,進而解救現代生活與文化。
我們還看到維京傳說本身已在流行文化的核心中開枝散葉;從J.R.R.托爾金(J. R. R. Tolkin)的《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三部曲、喬治.盧卡斯(George Lucas)的電影《星際大戰》(Star Wars)再到J.K.羅琳(J. K. Rowling)的《哈利波特》(Harry Potter)故事,維京傳說中的人物與故事環節已成了超級英雄、虛構故事與科幻小說世界中的肌理。
這樣的情況一點兒都不令人意外。《維京魂》所要講述的故事,正是這一群人如何轉變了全世界,自己更是在過程中改頭換面。維京人的後代一步步褪去了遠祖留下的野蠻、迷信與無盡的貪婪,同時保有勇氣、對家人與社群的信任,甚至願意為了成就身為個人與群體成員的命運而冒險放棄一切。書裡講的故事,就是他們如何將這些美德傳遞給自己的子孫,最終傳給所有世人。如何既現代又人性,如何將「設身處地」與「世故成熟」熔為一爐,化為我們所謂「斯堪地那維亞模式」的代名詞,卻仍然保留曾經讓維京人先後成為「文明之鞭」與「文明救星」的特質。他們已經以身作則。
當然,就展現這些特質而言,斯堪地那維亞人並非獨一無二。落腳於美國的其他文化、族群與移民,同樣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中充分展現了各種美德。這些美德的根源絕非種族,絕非DNA限定。但斯堪地那維亞人之所以與眾不同,原因是從維京人以降,他們一直具備超凡的能力,將所有這些特質加以綜合,然後用實際的行動表達出來。
從這個角度切入,近年來的北歐復興(Nordic revival)──時尚、飲食、流行文化,以及對維京故事的風靡──確實把握到了一項要點。北歐文化擁有一股持續至今的內在活力。這一場文化復興終將為歐洲與其他地方的自由民族主義,繪製出一條通往未來的清晰航線;斯堪地那維亞人正在以身作則,不得不說,連他們自己都有點意外。
這一股北歐復興的風吹進了美國,同樣給這個國家上了深刻的一課,告訴大家斯堪地那維亞裔美國人經驗中的元素,如何提供靈感讓美國夢鮮活地做下去,甚至幫助你我安住於文化與精神的龍骨上(維京人想必會很欣賞這個隱喻,畢竟船的龍骨就是他們發明的)。截然對立的共同體,不妨望向大遷徙的故事,看看那些讓故事成真的人,從中覓得希望的寓言、未來的方向,以及堅定的信念。
不過,維京人的故事還帶來另一條放諸四海皆準的訊息。綜觀歷史,這些了不起的人和他們的子孫,不斷展現令人著迷的勇氣與適應力,讓他們得以涉險進入未知,探索世界,於大地最遙遠、最嚴酷的環境中落腳,享受這種為自己、為家人創造滿意生活的自由。而且,他們不只為了自己這麼做,還會將自己的勞動果實還諸於人類同胞。他們的科學發現、慈善博愛、藝文創作與哲學作品,改變了我們思索、感受自身、自然與整個共同體的方式,甚至改變了人神關係。
有人說,人生就是一趟旅行。維京人與他們的斯堪地那維亞後裔堪稱全世界最厲害、最重要的旅行家,而我們依然能向他們看齊、學習。
從今日這個由Facebook與Instagram 成的世界來看,維京人簡直是超人。其實,他們只是人類精神特質的化身,而我們每個人都有這種特質。
所謂維京魂。
亞瑟.赫曼
二○二一年三月十三日